【第一百壹十一章】（2 / 2）
半晌，她才惶惶说出一句话：“哥哥……”
金棺中的子孤熙没有回应。
似乎不太习惯有求必应的子孤熙，如今死寂无声。子舍脂大着胆子，仿佛三魂丢了一魂般，茫然又渴求地握起子孤熙的手。
彼时经过长途跋涉，子孤熙的尸身早有腐烂溃败的迹象，养尊处优从来没见过什么恐怖场面的子舍脂，却没有一丝一毫害怕或者嫌厌的样子。
她只是有点懵，有点回不过神来，她小心翼翼摸着子孤熙的手，用自己的拇指轻轻搓着子孤熙的手背，想把这冰凉的五指重新搓热：“你离开即墨城的这半年我想你了。我不要霍萨兹尔了，也不会整天跟你要这要那，你别生我气……”
子舍脂低着头，眼泪落在子孤熙的手背上，她自言自语，“你随便说一句话，像以前那样我不懂事就骂骂我……我好害怕啊哥哥……”
她的拇指加重了力速，拼尽全力也想要把子孤熙的手焐热，但随着她越来越用力，子孤熙枯朽的皮肤再也经不住这样的折磨。等子舍脂把他的手背皮肤搓的起皱，干瘪无血和脉络纠缠在一块，硬生生搓下了一小块皮肤，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具枯朽的尸体，正是她昔日耀光流彩的兄长，被人称作云龙金骨的郑王熙。
子舍脂心中猛然滞住，惊呼了一声，晕厥过去，回宫后大病了三个月。
虽然在高台上犒赏士兵将领，但子孤熙的眼睛一直在时不时瞥向台下，在告慰弋青鸟之后，子舍脂淡淡抬眸，对上高台兄长的眼神。
她抿着唇，舒展秀眉，那双秋水剪瞳波澜不惊，即没有恨、也没有爱、空无一物。
明明上一世子孤熙死的时候，他的阿妹那么悲伤那么难过，捧着子孤熙的手哭得毫无体统，说她不要霍萨兹尔，不再惹子孤熙生气，更不会像从前那样异想天开索求无度。
她只求子孤熙能活过来，跟她随便说一句话。
但这辈子子孤熙又欠她太多，掳走了她爱的霍萨兹尔，毁了她亲哥哥的一世理想，将她的未婚夫送上了战场，以一具尸骸的身份回乡。
在犒赏追封完将士们后，凯旋仪式落幕。
高台上只剩下子孤熙、道幻缘、以及神藏在身旁伺候着，仅三个人。
因为道幻缘这次立下大功，不仅留了龙心上将军的位置，还顺带补上了弋墨的吏部尚书职。
高台上摆起了一盆盆宫内花匠精心栽培的重阳花，十一月的中旬仍在盛放。子孤熙与道幻缘面对面地坐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桌台上，桌子最中间是空的，摆满了鲜妍明丽的花卉，四周则是各种各样犒赏功臣的宴食。
在高台上能听到不远处的海浪潮声，白浪拍打着礁石，发出排箫一般的声音。
子孤熙似乎对膳食不怎么感兴趣，自从他登基后日渐消瘦，胃口也不太好，只能吃些清淡的饮食。他用金瓷呈了一碗海参瘦肉粥，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，神藏屈膝半跪在子孤熙的身边，照顾得非常周到，偶尔子孤熙轻轻咳一声，神藏便如临大敌，急忙递上茶盏润喉。
道幻缘把这些细节看在眼里，等用膳过了一半，他这才开口：“陛下很在意月泉公主？”
子孤熙微愣，继而回答：“见弋青鸟亡故，多少对舍脂也有怜惜之心。道将军比朕小一岁，至今还未婚配，你若有意……”
道幻缘笑了：“陛下当初被太后催问婚娶之事的时候，臣可是帮了您一个大忙。以这个功劳可不可以向陛下求件事？”
“什么事。”
道幻缘垂下眼帘，轻笑一声：“臣的心中有人，恐不能承蒙陛下的好意，还请陛下收回此意。何况月泉公主早已出家，再不理会世俗事，这条路对公主而言或许最好。”
“朕知道了。”子孤熙也不再坚持自己的意思，又问，“艳山在西庭过得如何。”
“公主在西庭号召力非凡，与西帝墨涅沙陛下伉俪情深。”道幻缘凝神微笑，执起一盏茶来轻饮，“而且西庭公主颇有御人之能……嗬、这茶淡了一点。”
神藏似乎没料到道幻缘的意思，他伸出手想要将那壶茶换掉：“因陛下喜欢山竹叶这类香茶，臣便奉了这一壶上来。没对上道将军的口味是臣的失职，这就去换一壶新的。”
“好茶，真是好茶。”道幻缘执起茶杯，轻轻吹开了茶叶，然后他嘴角带笑，觑着神藏，“既然是神藏大人的手笔，怎么可能不对臣的口味。说这茶淡了一点，是跟上次在贺仙宫，从陛下那儿讨来的茶比。那也是好茶，而且味道独特，茶水呈淡金色，还兑了一点牛乳，加了些糖块蜂蜜。足能甜到人心里去。”
神藏不明所以，但在他身旁子孤熙却神色一沉，若有所思盯着道幻缘。
但道幻缘看到了子孤熙沉思的表情，却没有住口，而是轻轻抿着茶，对子孤熙露出一个微笑：“不知道臣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喝到上次的茶。”
“在陛下登基之前，就下令将贺仙宫的一切事物都陪葬先帝。”但听出道幻缘话中有弦外之音，神藏虽然表面淡淡内心却警惕十足，及时替子孤熙打圆场，“恐怕不能如道将军的愿。”
“喔。”道幻缘轻轻应了一声，继续喝茶。
“一杯茶罢了，下次朕亲自泡给你。”子孤熙的话语懒散，漫不经心。
话音刚落，道幻缘骤然起身，恭恭敬敬拿了一盏新茶杯，仔仔细细将自己茶壶内的茶水灌入杯中，之后他捧着茶杯，恭敬地拜向子孤熙：“臣妄语了。是该臣亲自伺候陛下，不敢烦劳陛下圣尊。”
“前几日，朕拆了艳山寄来的一封信，她在信中大肆夸赞你的能力，说你是一把堂上宝剑，剑刃一旦开锋，便有号令朝堂的资质。朕半生御剑无数，你将会是最好的一把。而且在先帝生前，他也对朕有过同样的告诫。”
子孤熙单手轻撑在太阳穴上，他凝视着道幻缘巧秀如十六七岁少年郎的轮廓，恍然间觉得这个童年好友仍是一副生机勃勃，浑身充斥着活力的年轻气派，而他却有一种身未老心先衰的疲惫感：“希望来日朝堂上，你我君君臣臣，剑与剑主，能融洽相处——道爱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