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一百二十章】（2 / 2）

等到所有人都走完后，宋王用冻僵了的手又开始艰难地操控轮椅，他乌黑的头发上沾染了几片雪花，可他都没有拂去雪花的功夫。

本来道幻缘以为宋王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，是有话跟自己说。但宋王一言不发离去时的样子，才让道幻缘恍然大悟：宋王并不想在那群文武大臣面前露怯示弱——可他废了这么多功夫来到东极宫前，到底是图些什么？

在凝视着宋王背向破晓走回永夜的背影时，恍惚间他在宋王身上看到了苏贡的影子。

对……不是长相阴柔似宋王的墨涅沙、恰恰相反，是如同郑王熙一样烈焰般的苏贡。

道幻缘上前几步，帮了宋王一把：“日出之时最为寒冷，殿下这一身太单薄了，还是臣送殿下回去吧。”

“麻烦你了。”宋王没有拒绝这个帮助，他终于有闲空伸出手，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雪花覆满的长发。

送宋王回到王府的这一路上，天越来越明亮。他们二人沉默了几乎半路，两个人都保持着礼节性的沉默，但这也是一种试探。

最后耐不住试探的是道幻缘，他垂下眼看着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，用闲聊的语气说了一句：“其实今日我出现在宫门外，不是为了去觐见陛下，而是刚好被他赶出来了。”

“我兄长的脾气不太好。”宋王语气淡淡，“但他是个讲理的人对吗，所以必然不是他的问题，而是道将军你的问题，你一定说了错话，或者做了什么错事，才会被他赶出东极宫。就像我——我犯了错，被他赶出去之后，就再也没有回来过。”

宋王说完后，还不忘自嘲地笑道：“但我知道你想回去。谁不愿意回到东极宫呢，外面清闲枯燥又无趣。你是说了些什么话被他赶出去的？”

“我告诉陛下：我爱他爱到肯为他杀人。”

听完后，宋王笑了。他用手掩住嘴唇，但强忍笑意的肩膀出卖了他。

可能是自己都觉得这话好笑，道幻缘也跟着笑了。于是二人索性不再伪装，他们放声大笑，两个年轻男人的笑声充斥在寂静黑暗的街道里，却显得分外冷清。

但渐渐的，道幻缘止住了笑，他推着宋王一路向前，突然声音压低：“然后我告诉他，你宋王皓也爱他，全天下数你最爱，爱到恨不得成为他。”

这一番话说出来，宋王皓就不笑了。

宋王唇角边嘲讽的笑容开始收敛，最后与他的表情一同凝固。宋王垂下眼，轻声问道幻缘：“那我的兄长回答了什么？”

“宋王殿下不妨先告诉臣——臣说的对吗？”

子孤皓很讨厌被人看到眼睛。只因一点，那就是他厌恶被窥视内心的感觉。

从小时候开始，每当他稍微表露出一点点真心，就会有无数亲人赶上来制止，声色俱厉地警告他：他的内心想法是绝对不能被摆上台面的，不要告诉别人，也别再这么想。

所以每当有人注视宋王双眼的时候，他就无比恐惧，奋力挣脱想逃避这种审视。他害怕被人看见。

可是讨厌被人看到眼睛的人，最喜欢观察别人的眼睛。这是一种政客的本能，因为在别人窥视他心意的时候，他也能从中读到别人的心思。

眼神相对的刹那，对于政客们来说不是交流，而是一种交易。

尽管宋王此刻看不到道幻缘的眼睛，他只注视着前方无尽的黑暗。

不过今日的宋王十分坦然，虽然沉默了许，但他也终于承认了，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坚定又严肃：“也许子孤熙讨厌你的真正原因，是你太懂我了。”

道幻缘问：“宋王还要听陛下的回答吗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宋王打断了道幻缘的话，“我知道他会说什么。与其在他的身上下功夫，不如来谈谈我？”

“你？”

“我曾是个伪善的人。这就是我被他们父子俩赶出那座皇宫的原因，我早就不该伪善下去了。”宋王垂下眼，微微一笑，“我曾伪善到连自己都欺骗，因此把软肋都交到那对父子手上。现在我坦白一件事：我曾经用伪善面对所有人，自以为要赢了子孤熙，才可以堂堂正正在我父皇面前有一席之地。所以我绞尽脑汁去完成变法，努力向所有人展示才能，告诉所有臣子我有为国为民的爱心。但实际上——我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。”

在他身后推着轮椅的手停下了。

宋王皓也不在乎这个停顿：“我是个恶人，彻头彻尾的恶人。我愿为大平做极恶之事，但我没那么多心思放在救济苍生的身上。月泉之战和西庭之战死了多少西域人我都不会在意，更不在乎大平的骑兵们是否在发动战争的时候屠城。我并不慈悲为怀，我们子家没有一个人流淌着这种慈悲的血液。所以——我更无法再忍受另一个伪善者坐在那个位置上。”

“伪善……”道幻缘恍然大悟地喃喃着，“伪善……对，他真的伪善。”

“子家只做大平的皇帝。”宋王强撑着轮椅，努力想要站起来。他转身看向道幻缘，蛇般锐利冰冷的眼睛对上了道幻缘的眼，宋王终于发自肺腑地笑了：“是整个大平奉养出我们子家的王朝，是天与地，日与月，昼与夜。难道大平的天空上永远是太阳在高悬吗？我要告诉子孤熙……不，应该是告诫整个大平。并不是只有从地涌金莲中生出来的人，才配称为子家的天子。”